在大剧院举行的“草根诗会”为何票房惨淡

2015年07月08日15:48   锐见  作者:羽戈  
在天津大剧院举行的“草根诗会”在天津大剧院举行的“草根诗会”

  文/新浪锐见 羽戈

  一场以工人为主体的“草根诗会”,原定今年3月底在天津大剧院举行,因票房不佳,推迟到5月下旬。演出前两天,天津大剧院公布数据,两场演出一共售出40张票,第一场30张,第二场10张,惨淡依旧。后经媒体报道、呼吁,挽救了一些票房,诗会如期举办,在那两个悲悯的夜晚,在质朴的朗诵声中,观众席不再冷漠,有人说:“每一个字都把我钉在椅子上。”

  工人朗诵的诗歌,虽然不够华美,不够深邃,却有一种诚实、坚定的力量,诉说生活与生命的悲欢离合、阴晴圆缺,远胜于我亲历的大多诗歌朗诵会,它们或者无病呻吟,或者被政治裹挟。就此而言,诗会的品质,绝非问题。再说票价,共计五十元、八十元、一百二十元三档,与电影票相当,比话剧、音乐会票便宜多了,看来这也不是什么障碍。

  那么,问题出在哪里?

  有人会说,这早已不是诗歌的盛世,现在的诗人,十个里面,两个疯子,三个傻子,五个骗子,谁还愿意花钱去听他们自我感动、陶醉呢?的确,这可谓时代背景:1980年代是诗歌的时代,1990年代是散文的时代,2000年代是评论的时代,现在则是段子的时代。与段子时代匹配的诗歌,乃是臭名昭著的“梨花体”、“羊羔体”等。出了个余秀华,已经令世人惊叹不已,可见对诗歌的审美预期之低。不妨说,这个时代,无论写诗,还是谈诗,不是一种奢侈,就是一个笑话。

  不过我以为这只是表象,而非根源。真正的问题出在诗会本身。所谓工人诗会、工人诗歌、“打工诗人”等,即便不是一种矛盾体,却也是一种尴尬的存在、一种困境的呈现。说白了,这些诗人所写作的诗歌,已经脱离了他们所属的群体和阶级,诚然,诗歌的主题是工人生活,如炼钢、挖煤、制衣,然而,诗歌的读者,却不会是炼钢、挖煤、制衣的工人。哪怕诗人坚称,他的诗歌为工人而写,他以诗歌的形式向世界展示工人的生存状态,但是,一个严酷的事实摆在面前:诗中的工人,几乎都无缘阅读这些诗歌。

  这正是尴尬与困境之所在。工人诗会、“打工诗人”如此,“农民诗人”何尝不是如此;甚至不止诗歌如此,整个文学何尝不是如此,譬如那本风靡一时的《中国农民调查》,有多少农民读过、听过呢;更别提相应的学术研究,农民研究也好,工人研究也罢,单单研究者使用的艰深理论和晦涩术语,便将研究对象隔绝于读者群之外。

  不必苛责任何一方。要追究责任,只能归结到知识头上。知识本身,犹如一条无形的界限,把知识分子与农民、工人区隔开来。不必说知识分子去研究工农问题,哪怕一个写作者出身工农,当他尝试书写自己的阶级,当他的书写成其为一种知识,那么他的身位便发生致命的漂移。以诗歌为例。就连工农阶级阅读起来并无多少窒碍的“梨花体”,都是一种知识分子写作,换言之,写诗这一行为,近乎知识分子的专利,如果一个农民或工人开始写诗,也许将构成对阶级的逃离与背叛,他的背叛,有时是主动,有时则是被动,被他的阶级兄弟所排斥、放逐。

  对工人诗会、“打工诗人”而言,必须直面这个严峻的难题:他们为阶级写作,阶级并不需要他们的写作。这些年来,我与工人、打工者的接触,固然不深,却足以支撑我做出这样的判断:他们的业余时间,大都用于网络游戏;寥寥无几的读书者,集中于阅读武侠、穿越、玄幻、财富、养生、心灵鸡汤等通俗作品,至于读诗,恕我孤陋,未尝见过一例,这不是说诗歌不够通俗,而是诗歌的传播效应,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形成了一种悖谬、一种反讽。

  不难发现,在所谓工人诗歌、农民诗歌的写作当中,工人与农民往往处于缺席状态,他们的生命被建构,他们的名义被滥用。也许,诗人写作的初衷,的确是为了工人、农民,写作的主题,的确是工人、农民的生活,可是到头来,写作的结局背离了初衷,写作的形式背离了主题。这样的写作,可谓一种代言式的写作,世界只听见代言人的欢唱和悲歌,代言的对象却归于沉默。

  以我们无比熟悉的诗人海子为例。海子出身农家,其诗歌经常出现“村庄”、“农夫”、“麦田”、“粮食”等意象,然而他诗中的农村,一派风和日丽、太平景致,充满了田园牧歌的乌托邦气息,不见劳累,不见疾苦,不见手足重茧,不见民生多艰,与1980年代的残酷现实相距甚远。不必怀疑海子写作的真诚,正如不必怀疑他对农村、父辈的深情,他为他们写作,他们却在他的作品深处无奈失语,这正是诗歌与知识的残酷。

  现在可以回答,工人诗会为什么票房惨淡。诗歌与阶级的脱节,导致工人不会成为观众席的主体;同时,以工人为主题的诗歌,难以得到知识分子的真正认同。以至诗会只能悬浮于这两个群体之间,像一根在河上漂泊的枯木,远离了河岸,却无法沉入水底。由此注定了诗人的艰难命运,或者在群体的疏离之中坚持孤独的歌吟,或者以诗歌为跳板,背叛所属的阶级,投向知识分子队伍,还有一些,则像因自杀而成名的打工诗人许立志那样,从高楼坠入大地:“将自己最好的青春/在流水线上/亲手埋葬”。

  诗人的命运足够悲情。然而,相比诗人,工人与农民才是“沉默的大多数”;相比诗人的朗诵会乏人聆听,工人与农民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,毋宁是一个更迫切的问题。他们不仅要打破代言制所赋予的沉默,还要打破代表制所施加的禁锢。所以这不仅是一个文化问题,还是一个政治问题,不仅指向话语的建构,还指向权力的重组。正如一位论者追问的那样:“当声音已经不能作为群体的武器之时,这个阶级的自身出路在哪呢?”

  (原标题:被代言的沉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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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关键词: 草稿诗会 诗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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